Brown Muted Organic Abstract About Myself at Work Creative Presentation (43)

 
 
 
 
 
 
 
          

 

        其實我完全拒絕把這些故事導向一個勵志雞湯的方向,就是給各位說哎呀我們要把每一天當最後一天來活,把跟每一個人見面當作最後一面,我認為這其實是非常不健康的,人不能夠每天在這樣高強度的情緒跟不平常的意識中過日子,日子不是這麼過的。我也拒絕把它理解成,啊,這個,生命還是很美好的,什麼什麼的。因為我們非常知道,生命許多時候,一點都不美好。
 
        現在的我,究竟怎麼理解這件事呢?我覺得,就像是今天。我跟各位,我們站在這兒,坐在這兒,看起來非常平淡,一點都不出奇,就是一個大家雖然上進,然而十分平靜的下午。但其實,即使是這樣一個毫不出奇的下午,都是我們與無數的不幸,與無數的災難,千鈞一髮,擦肩而過,才能夠得到的片刻。我們的生活可能都是看似平淡的,看似困頓無聊的,可是,其實裡面飽含著不為人知的神祕的隨機性。而作為一個寫作者,或者說不只是文學吧,世上許多許多的創作者、藝術家,終其一生的工作,或許就是對這些大命運之上,各種各樣讓人目眩神迷的小機關,提出永不休止的,永恆的追問吧。
 

 
 
        以前看過黃麗群幾篇文章和訪談,對於這位作家的認識就是很佛系,似乎對於許多常人執著的俗世事務看得很開,文字間總是透露出某種順其自然啦有也好無也罷的從容。
 
       相較於許多作家時常公開強調要如何將寫作視作日復一日的勞動,以求得在越來越艱辛難走的文學路上能有一番成績,黃麗群給人的感覺像是將寫作這事放在,不強求也不格外執著。
 
       後來看到此書裡描述關於她幼年喪父的往事,及她對於此事關於必然的命運之輪與偶然的隨機性之間的理解,才知道那種略帶點向宿命投降的隨緣態度是從何而來。(最近經歷突如其來的死別,因此格外能理解。)
 
       或許是這樣,她是既入世又站得有些遠地對世間進行冷靜觀察,得出許多獨樹一幟又一針見血得讓人不得不佩服的道理。真喜歡哪。
 
 
 
 
         /以下是書摘/ 
 
 
 
       〈與世界單打獨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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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寫作這整件事,是可以像此時此刻如此「被詮釋」「被寫作」的嗎?這兩年因應一些邀稿場合,的確寫過一兩次這類稿子,但只是愈來愈懷疑,愈感到徒勞,也很心虛。我一路寫得其實不多,過去十多年也一直有正職工作,之所以未敢選擇成為全職的寫作者,其中一個原因是我不認為讀者或市場在供養或支持創作者上有道德義務,那麼,作為一個基本的個人,入世,盡力理解世人與世人的行事(不論喜不喜歡),以及保持自立的能力和條件(不管需不需要),在我而言或許是比獻身於創作更優先的事,同時我也沒有膽量在物質上陷入過於不安或依賴的狀態。做一個依賴的人實在過於大膽。近年我對「專職/職業創作者」的「職業」有比較不同的理解,既然稱為職業,就代表有老闆,它或者是國家,或者是讀者,或者就是自己(當然也可能混合持股啦)。我既然選擇了自己,那麼,分身賺點錢自行贍養之,似乎也是合理的吧。
       
       另一個原因是生活完全抽空現實空氣,或許並非好事。創作不能被「養」得太好,太安閒,太尊貴;但也不能太折損,太潦倒,太孤絕,像小說或電影藝術家窮到吃土,沒有暖氣,每天只喝一碗清湯粥,被房東趕出去,一隻眼睛已瞎,牙齒掉好幾顆,最後支離病骨燃燒出作品如流星壯絕衝擊地球的沖天燐火⋯⋯大概因為這典型的想像既充滿奇麗戲劇性,又具備安全的滿足感,實在難以割捨,畢竟別人的犧牲總是最有參考價值,導致創作者常擔心自己若不忍痛吃苦反而成為一種倫理缺陷,但或許⋯⋯健康好一點也沒關係吧,生活條件穩定一點也沒關係吧,讓生命慢一些長一些,持續地去牴觸,去愛去恨,去記去忘,去成為一根尖刺,但也去成為一場擁抱。
 
       所以最大難處對我而言,大概是如何不斷調度各種現實條件,找出適切的抵抗位置,持續地代表自己向世界頂嘴。向世界頂嘴並不意謂不斷反射地即時地對各種現象發言(啊這臉書時代),它其實極可能非常沉默,是意志裡一磚一瓦的築堤,只為了預備抵抗某一天某一刻忽焉而來的滅頂與侵略。創作者常常抵抗,問他們抵抗什麼?各種答案,威權或極權,不認可的價值,庸俗,慣性,遺忘,其實都是殊途同歸逆賊反亂捉拿現世破綻的一份心。是不安於室,就走出門,在天地的夾縫裡站成一個疙瘩。
 
       每個有機個體終究經歷的是剝極不復的過程,時間真少,性命真短,人類生活真孤獨,意義太虛空,因此我想以我而言寫作其實也沒有什麼玄而明之的道理,無非就是在各種可能時候,全力爭取一點不為世人世事所縛的口吻,爭取一種堅硬態度,誰也幫不上忙,誰也不必幫忙。大多時候那當然很痛苦,並不快樂,也並不享受,因為寫作就是像瘋的一樣自己為自己穿上束縛衣,在精神的密室中爭戰矛盾廝殺,攻擊思想,掠奪意義,但是,做為一個人,我以為,與世界單打獨鬥是種高貴的練習。
 
 
 
       〈全家不是你家,銀行才是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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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則新聞底下我個人最愛的一則留言是這樣:「你死活都逃不過銀行的。」(Dead or alive the banks will always get you in the end.)。不過大多美國鄉民對這個新聞的反應,仍是「好悲傷」或「難以置信」。我倒不覺得。生與死都難在潔淨,但她很潔淨。周圍的人也順手成全這潔淨。其實想起來,孤獨死是悲劇嗎?我以為孤獨不是悲劇,死也不是悲劇,孤獨死當然也未必。悲劇是死不了,以及至死仍黏答答地期待送往迎來,如果非要讓我說孤獨死這件事慘的一面,應該是它往往不自願地獲得不必要的自以為居高臨下的同情。同情一向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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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的每一日跟其他時候的每一日沒有什麼兩樣。任何文化慣用的曆法都只是說法的一種,除了氣候、衣著與太陽的起落時間之外,它在生活中沒有實質不同。在十二月時你跟一月同樣吃麵包與米飯,跟二月同樣繳水費電費網路費,跟四月同樣餵著小孩小貓小狗,跟八月有一樣的喜歡以及一樣的不喜歡,也和九月一樣,呼吸停下時就離開。
 
       然而人類懂得把無邊無際的時間摺疊起來。小時候我常想像一個沒有曆法的世界,憂心忡忡地煩惱如果有一天日曆都消失,那該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長大,會不會哪一天變老了都沒有概念。當然這是個傻念頭,變老或長大它的本質,其實和時間並不相關。也常幻想如果沒有年月日時分秒,想著想著就嚴肅地發慌,那可真不得了啊,如果全世界手錶上砌嚓砌嚓不起眼的隨手一折就碎掉的秒針再也不響不動靜,所有的秒好像會瞬間彼此磁吸成地球那樣龐大的一整球,把人類的生活與文明都壓碎,坐在沒頭沒尾變成飛灰的世界裡,時間像是十億張鋪天蓋地非散開來的方形彩色紙(國小美勞課上常用的),把眼耳鼻舌深意都掩蓋。不過,若有節令為刀,我們就能把色紙裁成條,把紙條黏做圈圈,再將圈圈扣成長長的套環,這些套環繞在身上,從此安心了。
 
       於是十二月成了曲折的時間。一切都是將到盡處,一切都是又要回頭;後悔的反正都已做下,不後悔的也終究要褪散。日文稱十二月為「師走」,據說是描述一年將盡時僧道四處致送法會經書的場景,十方三世的往返周折,都是同樣一條從來處來又要回到去處的陸。四月殘酷,七月流火,十二月卻是躊躇。
 
       十二月是躊躇,十二月是「不得不」。拒絕結束也得結束,懶得開始也得開始。我像沒有誰會因為日曆撕到最後而法喜充滿吧,即使這一年過得再不好都終究會遲疑,這是人的惜情。我記得二、三十年前常懸一種紙曆,紙上印了大大的數字就是一天,而每一天都很薄,每一天像身體上一片皮被揭開又放棄(愛物的家庭會留作小孩的計算紙用,或吃飯時墊雞骨水果籽)。我們這一代人童年作文的套語之一即包括「歲末年終,牆上的日曆原本胖胖的身體也變得消瘦」(啊,十二月也特別容易想起小時候),那時我常想向老師回嘴:「但過了最後一天他又馬上胖起來了啊,有什麼好可惜的。」但十二月的確特別讓人感到一種既抽象又具體的瘦,那瘦並不枯瘠,反而像伸展臺上的身體一樣充滿了空間與說法,又被深長地凝視。時間和此代的時尚一樣是愈瘦愈有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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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理性也知道,日子裡除了生死與豆腐之外沒有什麼能夠一刀切,十一月三十日與十二月一日無甚不同,十二月三十一日與一月一日無甚不同,煙火前或煙火後的五分鐘當然也無甚不同。可是感性上,它們不一樣,它們的不一樣正來自人類敘事的詩意,這詩意為所有人抵擋沖刷,讓生活免於被完全削成屑末;實用者當然常說詩意無用,種不出米也養不活牛,可是如果沒有它,十二月就只是一個「每個人都往死亡更進一步囉」的小提醒;如果沒有它,人類的精神是徹底難以面對自然律之龐大與毫無慈悲的。
 
 
 
       〈理想的老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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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年永遠不會理想的吧,不管再怎麼說。因為生為一個人就不是太合乎理想的事。因為人會變老本身就是最不理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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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況老年難以定義。說是線性進程偏偏又根本沒有任何終點線拉在哪個位置。如果六十歲能稱老年,那五十九歲半算不算呢。人還非常依附家族的時代,老年與歲數關係似乎不大,講究的是死去活來地提煉,是被上一代的墳頭與下一代的背拱上去,例如《桂花巷》裡寫剔紅,三十歲出頭盛年美貌已儼然老封君。反過來是《怨女》裡有個閃眼即過的人物叫「大孫少奶奶」,因為輩份低,「抱孫子了,還是做媳婦,整天站班,還不敢扶著椅背站著,免得說她賣弄腳小。」我相信這個「大孫少奶奶」的心境一直都有少年的動盪與中年的不安。
 
 
 
       〈一個人走,如帝王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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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有陣子常自己出差,關於這事我從不猶豫。獨自旅行感覺真正拋棄了生活的舊身體,像娃娃機裡的小玩偶忽然被拔起來,暫時被扔出那個看得見遠方卻出不去的,名為日常的壓克力透明箱(甚至還不是質感比較好的玻璃呢)。這幾乎是唯一一個不會有人隨時與你講母語、不會有人隨時與你談過去、不會有人提醒你本來是誰的時空。你完全就是你,也可以完全不是你。任何型態的旅伴都將破壞這完美的真與完美的偽。
 
       一生有多少時間能如此呢?不想說話就不說話,不想配合就不配合,想睡就睡想起就起,不委屈自己不委屈人,凡事做到做不到都沒有壓力;過去不會追來,未來還不必去,一個人走,絕對當下,你就是你自己的君主,精神的小宇宙都要霸氣外露。
 
 
 
       〈羊刃駕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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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是有陳詞振振主張自殺者是不負責任的。我有點明白,那是種情緒的反射動作,不能說這反射有什麼錯,但就是敲膝蓋等級的反射動作。畢竟「責任」兩個字道德海拔聽上去自來高,但其實是語言的詐術:什麼責任呢。對誰的責任呢。為什麼別人得痛苦萬狀地活著只為了讓你安心覺得世界依然各就各位還不錯呢。那只是責怪別人怎麼不照顧你的感情不是基於愛。自己的內在世界自己安排,沒有任何他人活該幫你擔,更何況,那都是自己都已經擔不住自己的人,何能百上加斤。當然這件事會讓周遭的人在情感上覺得自己存在於世肯定是毫無價值的,否則他如何會將所有的我們連帶一併絕棄?「毫無價值」,人的各種情緒中最傷害的一種。可是明明理性上我們又該知道這整件事跟你自己的價值沒有一毛關係,這只跟他的痛苦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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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事有時是看年紀的,例如青春、健壯、敏思、潛力什麼的。壞事就盜亦有道地公平。例如蠢,蠢人年紀大了,沒有什麼失去,頂多只是蠢得更多更久一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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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非每個字組在一起好像合乎邏輯看得懂就代表那句話有意義。所謂「不要活在過去」「我們要向前看」,徹底是種虛偽而真空的、上世紀八〇年代用到過時的、發展主義式的教條修辭術。當下是什麼意思呢?當下並不是一種時間位置,當下是一個必須同時容納過去與未來的,負擔著如此責任的空間。一個不活在過去的社會,就是一個不可能累積的社會,就是一個不可能傳承的社會,就是一個永遠短視的社會——所謂的視野是既往前也往後的,就像你開車不會把後照鏡與擋風玻璃拿黑紙貼起來一樣,「反正我只往前開嘛,看後面有什麼用。」好啊,希望他就這樣開,希望他趕快上路這樣開。
 
 
 
       〈帶你媽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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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底,旅行必然是暫時脫開了日常的強制扮演與原生根系的框限,所以才常見人透過「旅行」此一概念的實踐與想像,不知不覺表現出性格裡的極端氣候。不管怎麼打著詩意的高空,不管飛行多麽頻繁,現代以餘暇活動為目的的旅行,意義上註定不會是家常便飯,因為它本質即是對於異與變、對打破重力的積極追求,甚至都具有侵略性了。異地,異樣的語言(說話時腦部使用的區域都不同),異物般的生活,它的餘裕象徵更讓旅行者得以進入一種異身份:例如過去常聽有人傾家蕩產買名牌包名牌錶,今日則出現某一類不斷借錢負債刷卡只為出門打卡的人物(似乎背起了那款包或走出了機場門就是打了人生勝利感的嗎啡針)
 
 
       〈臺北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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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除了那些有名有姓的地方,滲透四處的無名巷弄,位置很不具體,情況難以說明,然而才是在臺北生活的真正心意。
 
       若講究全套的街巷風景,臺北比不上臺南。當然也不像東京荒川沿線或淺草區有一大塊文章的下町趣味。而是星星點點的,在高密度、缺乏綠地規劃、沒有喘氣空間的都會軌道上,各種意在言外的轉角與歧路分布在繁華街的背面,一如城市的毛孔,有它們就有細綿綿的呼吸,往往曲折離奇,錯一個岔路就咫尺天涯,非常讓人迷惑。然而柳暗花明中草木磚瓦各有寄託。臺北從前談不上古都,今日也不再豪華,是小孩子放學後吃的家常食物,冬天像濕溶溶的香草霜淇淋,夏天像爐子上持續燉著的一碗熱湯,春天像蔬菜沙拉,最美好的秋天像土窯裡剛鉤出來一枚烤蕃薯,掰開來金黃鬆爽,而這些街巷正像一點鹽花,隨手隨意撒上去,滋味就忽然深切起來。
 
 
 
       〈銀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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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較年少的時期,我以為魔幻時刻必然是金的,是虹的,是忽然閃爍的,是火花燦濺的,因其不壽不永而永恆詩意。但現在,我開始覺得生活中真正的魔幻,是發現那些金質終被磨得見底後,還以一層濛濛的銀撐在裡面,布滿了細小溫柔的刮痕;我開始覺得,魔幻是在你以爲自己堅固無隙的時刻,忽然需要一首歌,那首歌,究竟也不曾真正唱了些什麼,你聽見的時候,回頭對人笑笑,笑得像塊金子,可是心中,淚流滿面,滴出了銀色的聲音。
 
 
 
       〈拜文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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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大概因為這一點幻想裡的向上氣氛,我就經常在出門的行李箱這種得在鑽石裡榨油的空間裡塞上書,新的書,一直沒讀的書,字多字小的書,有時瘋達四五本像一次買了三輩子的贖罪券。(對,我沒有kindle。我總感到閱讀器有點首鼠兩端。)
 
       從來沒有一次真的讀了。從來沒有。又不願意半路丟棄。
 
       往往就只是推著它們拽著它們拎著它們,背負它們如負罪一樣在世間繞圈圈。多次下來,漸漸感到為人實在不宜一再重複這種甚至不夠格被稱為錯誤的錯誤:我的意思是說,有一種貌似不清醒又充滿傷害性的重蹈覆轍,其本質反而非常清楚,一眼見底,是邊角分明的人性,但我這種行為,只像昆蟲的斷肢徒然騷抓空氣。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做一個沒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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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用」跟「無用」當然是同義詞,關鍵在於兩字習於鑲嵌的環境不同,氣質就非常不同。無用是模糊而不毛,沒用是清脆的否決;「無用」是凍原與沙漠與月球的猜想,「沒用」是一隻拒絕的手拉開廢棄的空抽屜。「無」如果有氣味,聞起來可能像冷卻的香灰,至於「沒」⋯⋯聞起來大概是一蓬一蓬的濕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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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用」的情感現在好像很容易纏繞上我這樣的人。什麼樣的人呢,那些跟文字銬著載浮載沉的人。這跟賺來錢多少無關(雖然一般也是賺不多),這跟環境看不看重你的業務無關(雖然一般也是不看重),我只是漸漸沒有什麼把握:我們在此何用?早年好萊塢劇本取笑失敗者的方式是讓他宣稱自己「正在寫書」,所以我腦子裡總有個角色是這樣的,一整部戲演了半世人也沒寫出來,直到結尾那個沒用的自己終於天靈蓋忽刺一開,眼前一片開朗,急急如律令走進房間準備動手時,被地板上長年堆積的各種無用參考書絆倒摔碎了手臂,醫生對他說,接下來半年內你都不得高抬貴手。戲裡戲外大家哈哈慘笑。
 
 
 
       〈「本書還有很多重點,不過我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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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有這一段:「愛情會隨著對象的愛恨或毫無反應而增加或消失,但戀慕可以自己一個人要陷多深就陷多深。」(三浦紫苑〈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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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看見朋友遇到非理性戀慕甚至產生強烈妄想的癡粉,很多情況是女子(不一定是異女,也有女同志)迷上男同志;年輕時覺得很奇怪,這荷爾蒙根本牛頭不對馬嘴啊,到底怎麼搞的。直到現在才似乎有一點明白:一般而言、均值而言,在這個社會上對女人相對最沒有攻擊性與傷害性的,就是男同志了,而她們本能地嗅出這一點安全感,歪接了頻道,像沒有唱片的唱機拚命對空畫著戀歌的同心圓。或許也正是因為沒有得過親善的對待,才會將人與人這一點稀薄的井河無犯之意,視作琉璃為地金繩界道的天堂:畢竟同性對待同性,或許有了解,卻常常沒有慈悲(或者說,愈了解愈難以慈悲);而異性戀男子是能夠如何地踩碎一科無關的新,她恐怕也是比誰都有體會的。她仍期待有人拾。
 
 
 
       〈契訶夫與他難說的愛情〉
 
       
       愛情真難說。中文「難說」有好幾層意思,每一層各有緊迫逼人的剪裁,然而愛情穿起來件件稱身,都非常美,因為它自己比誰都逼人太甚。時我們相信一些說辭,誤會愛情等於愛,其實不是。愛情就只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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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情不一定得以宏偉,愛情甚至經常極難保持任何一點乾淨。
 
 
 
       〈寶石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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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靜靜站在一旁。他非常年輕,寫的東西非常暴戾,像隨時有手伸出掐人窒息,但現實中神情光潔,是個沉靜的人。其實比較合乎世間禮俗的方式是我應該在這段時間好好和他聊聊他的作品,無關指導,連給予意見都談不上,就是聊聊,幫助身處某個關卡的人打破開口,讓一些製造不穩定的密閉液質稍微流出來。這是比較有年紀的人存活下來應有的代償。
 
       但我也未如此做。總覺得與其讓他日後不出意料地證明局外人說出來的道理都很廢,不如就無語到底。摸貓。
 
 
 
       〈中年只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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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能有一顆年輕的心啊」,但「年輕的心」始終是個假命題。修辭太容易,大家都拿話頭當真,你當然可以穿得入時,保養很好,你可以都知道他們在看什麼買什麼玩什麼聽什麼,懂他們的習慣懂行話也能聊,你們可以是同代人,但永遠不會是同一代人。因為成長時空太重要了,太決定性了,彼此完全是抽象或者工筆、鉛筆或者油彩的差異。不管自己覺得自己多年輕,最多也只是「自己年輕時的那種年輕」,最終還是舊的年輕。
故每每看到以「跟年輕人沒代溝」自況自豪者反而覺得坐立不安——哪個少年人會管什麼代溝不代溝的事呢,我甚至猜想他們根本不使用代溝這種詞彙了。但不要誤會那為他尷尬的感覺不是因為年紀,而是,這活得多麽不自在呀。其實說到底年輕是什麼呢,年輕就是不在時間的序列裡,它無法想像老是什麼,也不明白幼稚。年輕目中無人,即時什麼都沒有都本能知道手上大把有籌碼,所以,當意識到「世上有一群人,是年輕人」的時候,並因「自己跟他們很接近」而自豪,那真是很不年輕的心情。但若有一個人,你看他對自己的老理直氣壯,反而覺得這真年輕。
 
 
 
       〈人類前途堪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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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眼睛不曾被設計來承擔如今這程度的勞動,腦部在短短數十年間也來不及進化到足以處理如今訊息嘩嘩灌入的流速與流量⋯⋯其實,我們的情感與情緒,在今日質地黏稠如石油的社群生活,也是難以支應的吧。漫長歷史裡人類一直是身處不同的光譜與小圈圈裡的,這些小圈圈們往往扞格牴觸、格格不入,而圈圈與圈圈之間共享的少數節點成員,是極為緩慢無意識地製造銜接與緩衝,或者互相融解的可能性。不過此刻環境,節點反而是促進各種圈圈全在一個空間裡幾近粗暴地快速攤平,疊合,最終彼此對彼此大多只能有各種擦撞與硬著陸,彼此身不由己地成為互相揉進眼角的一粒沙,撞上彼此的邪,可謂我見您老如見鬼,料您老見我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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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漸漸有人懷疑起這時代溝通的可能,我也懷疑,然而並不是什麼善惡的道理,單純是我們的情緒從未被訓練在這種黏膠之海中跋涉。這黏稠的人際膏態大概也解釋了當代的厭世動力學:每天張開眼睛,視野裡都是各種(過去的人類們通常看不到也不需要處理)的攀比或者不喜歡,也只好厭天厭地厭自己。至於飽脹吞不下還得繼續吞的結果,要不就是大費力氣地消化,要不就是稱撐傷了導致不斷地嘔吐。我想自直立行走以來恐怕也是沒有更可怕的人心修行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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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幸福是好東西但不是好東西,像所謂好人當然不是好人。因為幸福從不擇人而事,它們撿到籃子就是菜,他們去來沒有一點原則。後來我對「追求幸福人生」的想法感到保留,因為那近似於追求某種沒有格調的事情。(不要再說幸福掌握在自己手裡了,你我他都知道根本不是,你覺得掌握在手裡只是因為它現在沒要跑,不是你握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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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在世者而言,死亡的傷害其實並不來自於逝者物理性的喪失。如果誰死去,只是大家彼此看不見,卻能常常驅動電波與你收發簡訊email什麼的溝通無礙,那就像是對方出國了或正在進行太空任務一樣嘛。的確還是遺憾,不便,傷感,難受的,然而不會讓人心碎。
死亡的悲慟核心在於訴說的永斷。精神與精神的連結狀態突兀地唰一下被撕開,情感與情感之間運送資糧的隧道崩塌。死亡的悲慟核心不是「一個活人就這樣沒有了」,而是很素樸的「什麽都不會再知道,什麼都不會再讓我知道」。溝通與溝通的可能性沒有了,對方的各種猜想揣測也從此發動不起來。
 
 
       〈喜歡說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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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難定義。想起它不免也想起愛,以為是孿生,其實隔行如隔山。比方說,如果沒束手無策愛過一個很多時候你不喜歡的生物(例如:每天尿在枕頭上的貓)那就不算愛;比方說,如果不曾體驗過喜歡卻無關於愛的瞬間天地寧靜,那也不算明白了喜歡。
 
        愛像矇眼的豪賭,大贏大輸,不必多說;喜歡像儲蓄,每一件小小的喜歡的是,都得以在生活的無以為繼之中,滾動成資糧。
 
       所以不要再相信「喜歡是淺淺的愛」或者「愛是深深的喜歡」,說得好像喜歡只是次級品,入門款,都不知道喜歡當中的清淨多矜貴。喜歡是衣櫥裡一件永遠白的白襯衫,春夏秋冬,都在那裡。世界沒有永動機,但喜歡就是人類內心原始的永動機,好好保養的話,應該可以一直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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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經常有儀式性。小時候不都這樣子。一本童話故事集裡最喜歡某一則,或者搖錢樹,或者糖果屋,或者小黑三寶(老虎都變成奶油啦),或者桃太郎,有時候給小孩子講床邊故事的父母快要瘋掉,同一隻恐龍已經跟媽媽走失一百二十次了,同一個虎姑婆已經被油炸過兩百四十次了,我們在重複的造訪之中漸漸與自己團圓。「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陳述很平淡,然而充滿覺察。常常讓自己處於「正在喜歡中」的狀態,比較能喜歡自己,那麼,喜歡裡不免都有的小小雜質,一點點孢子,便不致繁衍出飢渴,酸化成嫉妒——否則掠奪的爪牙冒出來那一瞬間,就永遠失去了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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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厭惡氣味強烈,恨的能量大(有時候根本世界最大)。但不喜歡的狀態是種沒電。沒電是怎麼樣呢?跑不開,轉不動,沒聲音,吃不飽。推一步結果退兩步。沒電是燈點了也濛濛不亮,話講了也惘惘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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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日子大多時候是不插電的,所有位移來自慣性擺盪,望前程留後路,外力從那一頭逼過來,從那一頭彈回去,軌道漸漸形成,久了身體也看不見,身體就是軌道本身,走成一條路的人,有時自己也將成為平坦。
 
       這時有著一點喜歡的日子就像有電,有了起伏,看見一人一事一物,覺得世界上有這人這事這物很不錯,並不嘔心瀝血,或許只是一點好感覺。喜歡不是發電機,不過四號電池跟線圈就足夠製造電磁鐵,不小心掉下去的,還不想鬆開手的,讓它輕輕地吸住,暫時不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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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時候厭世反而因為愛。厭世是對人世間事物還有相信,甚至是一直相信,可是一次一次不出所料地被打臉,所以才厭倦了。與其說是厭憎世界,不如說是厭倦自己的學不會教訓與無能為力,厭倦自己愛了不值得愛的事。追根究底厭世也不那麼厭。笑一笑,沒講話,才是終極厭。
 
       若對世界很有愛,就常常收穫苦,然而喜歡不會,在生活隨時翻捲的海波浪之上,那一點喜歡成為救生圈,讓人在陷溺時,被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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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都是一些可以有,也可以沒有的事情。但正是那些在時間寶貴工商社會裡沒有也不會死(甚至,沒有反而活得比較好)的細微蛛絲,最後垂墜而下救人一命。例如隨機的善意,例如偶然與巧合,例如在一個萬念俱黑的日子,家裡的小動物,偷偷摸摸,又傲又嬌,跑來睡在腿窩裡,待你們又醒來,太陽再次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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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最好有一點聲音。你所拿到的組裝包裡必然同綑附帶外接擴音裝置,不過許多用戶選擇不安裝。這也是非常合理的。畢竟各種零件安裝的位置實在跟心臟太靠近了,心搏的速度被聽見也實在是太暴露了。
 
       不過畢竟音量可以調整,喜歡吃什麼,喜歡怎樣的生活,喜歡被如何對待,如果心有好惡,合理地產生音量,合理地為人所知,是很有禮貌的是,反之,若期待別人在靜音情況下通靈預報你腦中的天氣,覺得那才叫心有靈犀,會不會有點太中二了呢。確實,適當地發出聲音,有時非常困難,然而那能夠讓你成為優雅的大人。所謂大人並非必然是自我背棄或者墮落的。
 
       *
       喜歡之中必然有偏執,必然有不能解釋。金庸的中短篇〈白馬嘯西風〉有這樣一句話,「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堂正的東西一向很好,可是稍微斜的或者稍微邪的,稍微暗示崩壞、危險、張力與傾瀉而下的才都是不可抗力。最能迷惑人的五官很少完美平衡,通常顯得哪兒說不上來的不穩定⋯⋯人類的喜歡之中一向有著本能地作死。
 
 
 
       〈最後的末代將軍〉
 
       *
       隨機性這詞彙,聽起來很接近命運,其實不是。不知道各位算命嗎?或者說各位算過命嗎?我自己呢,是一個迷信的婦女,年輕的時候對算命很有興趣,常常聽了哪裡有算命就跑去,也研究紫微斗數跟子平八字,當然程度非常粗淺不值一哂。算命的基本觀點是,人生是可測的,好像我們背後有個不為人知寫好的劇本,我們只是透過別人幫忙提前翻翻看這劇本而已,看看下一場會不會出現帥哥之類的。它常讓我感覺人類命運充滿套路,無非就是「陰差陽錯,悲歡離合」,例如我們常常說,人類史上所有的文學經典,從希臘悲劇以來到今天,追根究底的主題是差不多的,困境也是差不多的,無非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命運是一個規模這麼大的,橫亙在我們古往今來的生活中的字眼。然而隨機性,卻是在這些套路中,出現一個看似絕小的,極為瑣碎的,無關宏旨的細節。它的存在或是不存在,其實不改變命運的軌跡,可是,它能夠對每一場命運,給出一個關鍵性的定義。
重點是它沒有邏輯,是自然中真正不可測的神秘。如果命運像一塊蛋糕。隨機性就是鹽,或者糖,或者那一絲似有又若無檸檬的酸味或香氣,極為細小,極為飄渺,可是,是它們決定了滋味。
 
       *
       對我來說,同年喪父是命運一種樣板式的套路,這世界上無數人有這樣的經歷,但是,當時我產生了一個瞬間、產生了完全不可測的一念。我其實也可以心不甘情不願應一聲,甚至抱怨一句都好,我說一句你很討厭你趕快回來都好,但我就是沒說話。這個反應其實也不會影響最終的結果,可是,它為我與父親的關係下了一個決定性的註解,就是我沒有一個機會告別,而且那個沒有機會不是因為某一種不可抗力而錯過的,不是誰剝奪的,而是我自己掐掉的。
 
       *
       竹刀有多鈍哪,他把竹刀插到自己肚子,插進去,當然也切不開,就硬拉,非常痛苦。這樣的生不逢時,或者一場無奈的死亡,是命運;可是那把竹刀,就是那個隨機性,是那個家臣的一念撥動了機關,往這兒或往那兒去。那一念不完全是惡意,他就是選擇了某種價值,然而最後這把竹刀就是永遠插在所有人的心上拔不出來。
 
       *
       你問我當時心裡的感覺是什麼,其實也沒有什麼波濤洶湧啊,大江大海啊,沒有多麽感動。我只是意識到一件事,就是我祖父他是個小人物,是在洶湧的歷史之河中一個過河卒子,是那個一將功成背後的萬骨枯,不管一九九四年的他有沒有在一個無名無姓的狀態下,留下了這張照片,並不會改變大敘事的歷史進程,也不會改變他個人的生命史。
 
       但是,這張照片就是我說的「隨機性」,就是大命運中的小機關。我曾經在偶然中失去了和我父親說再見的機會,但是數十年之後,又在莫名心血來潮之中,被許多瑣碎的偶然,領到了半世紀前我父親的父親面前,跟他重新相逢。這張照片藏在時間的牆角許久許久,像灰塵一樣,最後飄落在我手中。它為我家族中這個原本帶有一點點悲傷氣息的命運,下了另一個決定性的定義,就是,世間也有著偶然的慈悲。
 
       講到這裡,其實我完全拒絕把這些故事導向一個勵志雞湯的方向,就是給各位說哎呀我們要把每一天當最後一天來活,把跟每一個人見面當作最後一面,我認為這其實是非常不健康的,人不能夠每天在這樣高強度的情緒跟不平常的意識中過日子,日子不是這麼過的。我也拒絕把它理解成,啊,這個,生命還是很美好的,什麼什麼的。因為我們非常知道,生命許多時候,一點都不美好。
 
       現在的我,究竟怎麼理解這件事呢?我覺得,就像是今天。我跟各位,我們站在這兒,坐在這兒,看起來非常平淡,一點都不出奇,就是一個大家雖然上進,然而十分平靜的下午。但其實,即使是這樣一個毫不出奇的下午,都是我們與無數的不幸,與無數的災難,千鈞一髮,擦肩而過,才能夠得到的片刻。我們的生活可能都是看似平淡的,看似困頓無聊的,可是,其實裡面飽含著不為人知的神祕的隨機性。而作為一個寫作者,或者說不只是文學吧,世上許多許多的創作者、藝術家,終其一生的工作,或許就是對這些大命運之上,各種各樣讓人目眩神迷的小機關,提出永不休止的,永恆的追問吧。
 
 
 
        /一點小心得/ 
 
       讀這本書時,恰逢生命遭逢巨變,終日籠罩在驟然喪親的失落和憤恨焦慮之中,因此這本書因著作者本身與我相似的遭遇而給予了我極大程度的撫慰。
要說看完只有一點小心得,那也不盡正確,畢竟我在閱讀過程中必須時時放下書冊喘息吸氣重新凝神咀嚼文字細細思索,陷入悵然若失和反覆抹淚又點頭如搗蒜的境地。那些對於人事的洞察所凝煉出的看似無為消極卻又充滿了然的文句,一字一字都像流星劃落重重撞在心上,讓我覺得我像宇宙投出去的疑問,經由這種方式給予了我解答。
 
       謝謝黃麗群,謝謝她的文章,在我感到黑暗孤絕時讓我知道我並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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